纪念｜科比·布莱恩特：一场漫长的告别

原创 崔健一 北大青年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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本报记者

崔健一 社会学系2014级本科生

Mamba Out. 科比离开的消息在凌晨传来，像一句轻飘飘的玩笑。

他的退场曾经那么隆重，却在今天不告而别：论坛里还流传无数科比绝杀的gif，那架失灵的直升机却真正绝杀了我们的青春；退役后每次科比携女儿出现在斯台普斯中心的观众席，都有中国网友调侃他“生儿子都打铁”，但所有陈年老梗以后都没法再用；凌晨四点的洛杉矶早就成了奋进者心中的圣城，但今天过后，没人知道初升的太阳又会给这个世界带来什么坏消息。

人生无常，命运难测。重读五年前写下的文字，竟显得格外不真实。回想起科比投出的上千个或成功或失败的绝杀，我突然意识到，我们从来都不曾拥有未来的几十年，我们拥有的，只有一回合又一回合的24秒而已。

谢谢你，告诉我什么是全力以赴。

——崔健一

科比输掉的，不只是今天的一场比赛。

当他在开场65秒接连命中3记三分时，所有观众真的有时光倒流的错觉。第四节伊始，他突破防守队员空中躲开协防者上反篮得手，连对方替补席上的球员都忍不住为他欢呼。这些在他前二十年的职业生涯中司空见惯，只不过放在当下，已经成了新闻。

他本场比赛的高光时刻，仅限于此。湖人队送给对手自今年3月26日以来的第一场常规赛胜利，科比的脸上看不出沮丧与失落，他早已学会宠辱不惊地面对这一切。失利后他留在场地中央，向儿时家乡的球迷诚挚地挥手致意。

这是他宣布退役后的首场比赛，也是他“全美巡演”的开始。这是他最后一次以球员的身份荣归故里，奇妙的是这也是第一次。2001年的总决赛，他在与阿伦·艾弗森的直接对话中取得胜利，系列赛的第二场结束，科比放话要“割掉费城球迷的心脏”。从此迎接“费城之子”的，永远都是漫天的嘘声。

十四年过去，湖人队2胜14负，联盟倒数第二；76人队0胜18负，联盟倒数第一。

赛前，富国银行中心球馆的大屏幕上，播放着他在劳恩-梅里昂高中时的比赛集锦。76人名宿朱利叶斯·欧文亲手将封存在玻璃框中的球衣送给科比，只是二十年前的33号，被改成了现在为亿万球迷所熟知的24号。

2006年，科比将号码改为24号。“24号的意义就是24小时，原因就这么简单。如果不能全身心认真投入，我就不是科比，24是我的最佳诠释。”

数据与伤病，都无法定义他的职业生涯。可多年之后球迷津津乐道的，仍会是他单场81分、3节62分、连续四场50分、月平均43.4分的神迹；抑或是他撕裂的跟腱、小手指和肩轴。

这些表象背后的，是科比异乎常人的偏执。在他的巅峰时刻，偏执为他带来无数次令人叹为观止的高分，并不合理却屡屡命中的高难度跳投与绝杀，以及强忍伤病带队取胜的坚韧与担当。这些集锦将在未来无数次在斯台普斯中心的上空播放。

而当他老去，这些偏执愈发显得不可理喻起来。一样的选择，一样的动作，只是手起球落，是不一样的结局。

他在与时光老人进行着一场太过伤心的博弈。每一次强行出手在尝试着证明自己能力的同时，也进一步加速着身体的老化。他在中国赢得了“铁科”的绰号，“四氧化三铁”“米兰的小铁匠”一类的黑话，填满了每一场湖人队的新闻评论区。

“科黑”们的群体有着很强的多样性，他们来自科比各个时代对手的球迷队伍。从艾弗森到詹姆斯到杜兰特，联盟第一人的称号永远不会真的落在一个人的头上，但科比一直是那争论中稳定的一极，跨越整整三代人。

在波特兰，替补席上的开拓者年轻球员对科比喊：“嘿，我们今晚会击败你们。”

科比回应：“如果我打球的时候你还没出生，就不要跟我讲垃圾话。”

来自球迷和网络的质疑更是不绝于耳，大部分都是批评他自私的打球风格。在达拉斯，科比由于伤病只能作壁上观，替补席后的球迷冲他喊叫着挑衅。

他伸出右手，依次展开五个手指，向那个球迷点了点头。

那是在三年之前，那时他34岁，仍能每晚砍瓜切菜般拿下30分，只是很难带领球队赢得胜利。彼时具有争冠能力的球队，无论圣安东尼奥、迈阿密与俄克拉荷马，都有一套成熟的体系或三个以上的全明星球员。只有科比孤独地坚守在西海岸，做一个复古的孤胆英雄。

时至今日，英雄迟暮。下出这个定义的不是任何人，而是他自己。

“我现在是全联盟排名第200号的人。我会一直努力，尽管我打得像屎一样。”在本赛季某场比赛后，他这样说。

在这之前，无论是湖人的战绩再烂，他自己的命中率再差，都能看到他在每个夜晚执拗地突破、摔倒、翻身跳投。在最后一节他咬紧牙关，从电视直播上可以清晰地观察到他额头上暴露的青筋。

他的固执表现在各个方面，有时甚至令人费解。2007年，在与马刺的比赛中，他的制胜跳投被判为肘击在先，输掉比赛的同时自己也被禁赛一场。不久后对阵森林狼，科比又重复了这样的动作，迎来他的又是一场禁赛。禁赛结束后的第一场，他再次肘击到对手的面部。

那样的科比，就活生生地出现在每个人眼前，却又遥远得好像过去了一个世纪。联盟中的新王们理智而低调地延续着这场盛宴，只是精英云集佳朋满座，觥筹交错之间少了那个和所有人都要狠狠干杯的斗士。

他不再常常与对手进行一番贴身的肉搏，而是越来越多地飘忽在三分线外；他不再具有饿狼般的斗志与极强的胜负心，而愈发显得豁达与超脱。他更像是一个千帆过尽的睿智老人，那份对荣誉和胜利不得到不罢休的信念，怕是已经被光阴埋葬了。

媒体的质疑与球迷的否定，贯穿着科比的职业生涯。但正如广东话中说：食得咸鱼，就抵得渴。他选择了独自作战的打球方式，就把大半个世界都划到了自己的对立面。然而ESPN在赛季的伊始，面对着37岁的科比，依然保留着对批判态度，这本身就是对他实力的证明。

同时代的加内特和皮尔斯，早已开始了向角色球员的转型，逐渐消失在公众视野之中。邓肯和德克不温不火地享受着自己的末年时光，他们没有科比的执念，也就没有科比的痛苦与矛盾。

最后几年，科比更多的时间在与自己较劲，如同大战风车的堂吉诃德。他不想以没落英雄的姿态告别，但是再坚韧的意志也敌不过自然的规律，那封球迷们揪着心等了好久的退役声明，还是来了。

发布会上记者问及他为何做出退役的决定，其实是在问，争强好胜了二十年的他，为什么在此刻认输。

“我的大脑始终想着关于篮球的一切，始终、始终。可那是在以前，现在不会这样了。”

“（关于退役的感觉）现在还很难讲，我想当明年训练营开启了，而我已不是其中的一员时，这个问题会更容易回答一些。”

接下来的每一次做客，都将成为最后一次。科比还有五个月的时间乘着航班往返于美国东西部，与其说在参加比赛，不如说是在进行一轮巡回演出，今日的费城只是第一站。在与活塞队的比赛中，一名小将躲在队长身后，只为开场时与这位传奇握握手。

昔日声势震天的嘘声有多刺耳，今日排山倒海的欢呼就有多响亮。十九年的敌意终在这一朝尽数化成敬意，万年的科黑也在这一刻显得五味杂陈。

“唠嗑（老科），我只求你能健健康康地被我黑完这个赛季。”虎扑上有人回帖。

不知道科比是否会对这样的结局感到满意，以他的性格，势必想看到对手们一如既往地对待他，这才是最好的尊敬。然而这场纪念又是如此自然地开始，科比在每个客场都收获着比主场更热烈的掌声，几十次安可，几十次谢幕。

这是一场漫长的告别，仪式感甚至显得过于隆重，但科比配得上它。他也许不知道，在大洋彼岸有多少少年穿着他的球衣，瞒着父母和老师在自习课上偷偷地溜出去打球，模仿他转身、后仰、拔起、跳投，却总也摸不到精髓。

那些少年唇边的胡须渐渐浓密，最早的一批已经有了自己的孩子，他们看着场上步履蹒跚的24号，就像看着一个陪伴多年却素未谋面的弟兄。他们曾一同奋勇无前，也一同输给了时间。

如今的科比像一个哲学家，在谈及职业生涯里除了冠军之外最棒的部分时，他说：

“是那些我们丢掉的东西，以及在前进的路上经历的坎坷，它们使旅途变得完整。没有它们，故事就不会那么起伏跌宕了。”

他是一个再好不过的偶像，少年们曾经那些不被成人世界理解的固执与倔强，因为他的满腔孤胆而得到安放。而如今年少的荷尔蒙已将散尽，少年们的成长陪着他的老去，放弃冲动，也卸下迷惘。

让我们如何以一个合适的姿态和他说再见呢。我不知该怀念，惋惜，还是一如往常。我知道他的扳机已经锈迹斑斑，他的子弹很久没有出膛。

我也不知在告别的途中，他会作何感想。有些东西他曾深深迷恋，有些甚至为之疯狂，而现在他显得心如止水，宠辱皆忘。

我有满腔的话想对他讲，可那些言语显得庸俗而悲伤。我一度以为他心坚如铁，直到看到发布会上他强颜欢笑，泪水盈满眼眶。

我们都是男人，告个别，就向前走吧。

再见，科比·布莱恩特，曾经的君王。

谢谢你，把我的青春点亮。

球迷们的记忆中储存着那些数不清的“科比时刻”。对于生涯暮年的科比，回溯过去的二十个赛季，他也有自己最爱的那个片刻：

“没有什么比在新秀大会上被挑中更棒了，那一刻最棒了。你一直梦想着这一时刻到来，那是你梦开始的地方。”